◆《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翻开井上靖的《风林火山》,仿佛置身于日本战国时代的硝烟中。这位以历史小说闻名的作家,以甲斐国武田信玄的军师山本勘助为主角,把中国《孙子兵法》中“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军事哲学,熔铸成一部关于人性、忠诚与宿命的史诗。这部作品不仅还原了日本战国时代的残酷与壮美,更通过勘助与由布姬的命运交织,在宏大历史叙事中撕开一道裂缝,让普通人的情感与挣扎在历史的褶皱里熠熠生辉。
中国历史小说常聚焦于帝王将相的权谋与征伐,而井上靖却选择以山本勘助——这位在正史中仅存寥寥数语的“天才军师”——为叙事核心。这种选择本身便是一种对传统历史书写的反叛。勘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他相貌丑陋、身材矮小,因怪异长相被今川义元拒之门外,在遇见武田信玄前蛰伏九年。他的军事才能近乎妖异,却对情感问题幼稚如孩童;他为信玄倾尽一生,最终却因信玄的执念葬身川中岛合战。井上靖通过勘助的“不完美”,解构了历史中“神性化”的英雄形象,将其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充满缺陷的凡人。
这种叙事策略在由布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作为诹访赖重的侧室,她在城破后未选择自杀,而是以“活下去”的坚韧对抗命运的碾压。她设计嫁给信玄,试图通过生育既有武田家血统又有诹访家血统的继承人来安抚被屠城的百姓;她用诈术从勘助口中套出信玄新欢的存在,甚至在勘助面前坦言“希望在信玄熟睡时割下其人头”。由布姬的复杂性在于,她既是悲剧的承受者,又是命运的主动塑造者。井上靖未将她简化为“红颜祸水”或“贞节烈女”,而是通过她与勘助的微妙关系——勘助对她的情感夹杂着敬仰、爱护与内疚——展现了一个乱世女性在生存与尊严之间的挣扎。
勘助与信玄的主从关系,是《风林火山》最核心的情感纽带。信玄赏识勘助的才华,赋予他“攻城掠地”的舞台;勘助则以“几十倍的努力”回报这份知遇之恩,甚至在川中岛合战中为掩护信玄撤退而战死。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在勘助为信玄设计“啄木鸟战术”时达到高潮。然而,这一战术的失败(被上杉谦信识破并反包围)不仅暴露了勘助的军事局限,更暗示了个人意志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勘助的悲剧在于,他将信玄的霸业视为生命的意义,却忽略了由布姬的存在对这一意义的解构——由布姬的复仇计划与信玄的扩张野心形成微妙对抗,而勘助则成为这场对抗的牺牲品。
由布姬的反抗更具现代性。她拒绝成为“被保护的对象”,而是以智谋与韧性在男权社会中开辟生存空间。她对勘助说:“你从未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这句话不仅是对勘助的控诉,也是对战国时代女性命运的质问。由布姬的死亡(在信玄胜利后“静静死去”)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她用生命证明了,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个体仍能以自己的方式坚守尊严。
井上靖的历史小说从来不拘泥于史实,而是通过虚构与想象的结合,重构历史的“可能性”。在《风林火山》中,勘助与由布姬的情感纠葛、由布姬的复仇计划等情节均无史料依据,但这些虚构元素却让历史人物更加鲜活。例如,勘助为信玄设计“风林火山”军旗时,井上靖通过勘助的内心独白,将《孙子兵法》的军事哲学转化为一种对生命状态的隐喻:“疾如风”是勘助对信玄的期待,“不动如山”则是他对自身命运的预言。这种虚构不仅未削弱历史的真实性,反而让读者感受到历史人物作为“人”的温度。
此外,井上靖通过勘助的视角,展现了战国时代的众生相:从今川义元的傲慢到上杉谦信的智谋,从诹访百姓的苦难到武田家臣的忠诚,每个角色都承载着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生存逻辑。这种对历史细节的还原,使《风林火山》超越了普通历史小说的范畴,成为一部关于人性、权力与命运的哲学沉思。
《风林火山》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既展现了战国时代的壮阔与残酷,又未陷入英雄史观的窠臼。井上靖通过勘助与由布姬的命运,揭示了历史进程中个体的渺小与伟大:渺小在于,他们无法改变时代的走向;伟大在于,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忠诚、尊严与反抗的意义。当合上书页,勘助战死川中岛的场景、由布姬临终前的微笑、信玄高举“风林火山”军旗的背影,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些画面提醒读者:历史不仅是权谋与征伐的记录,更是无数普通人用生命书写的悲喜剧。在井上靖的笔下,历史从未远离,它始终在人性深处回响。(2025年7月31日修改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