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樱桃村,就被村民们脸上洋溢的幸福所感染。在这里,无论是嬉戏的孩童、还是务工的年轻人、亦或是在家种田的老人,每个人都把心里的幸福挂在脸上。樱桃村里有这样一种代际关系,具有有限、理性、平衡的特点,父母尽到抚育子女的责任,把子女养大成人就好,子女结婚是子女的事情。这里所讲的成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十八岁,而是指子女具备一定的经济能力,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由“被抚养”的家庭成员转变为“自己养”的家庭成员。子女担负情感支持、精神慰藉、生活照料等养老义务,一般情况下不会用过多的经济资源抚养老人,老人自己赚钱养老。
本文以代际关系为切入口,认识樱桃村有限、理性、平衡的代际关系,探讨代际关系产生的社会结构性原因,以代际关系为分析框架分析家庭的抚育功能、婚恋功能以及养老功能。
一、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
关于代际关系,樱桃村有一种说法,叫做“有限责任公司”。父母把子女抚养成人以后就不再管,不会直接给子女经济上的支持,父代自己赚的钱主要用于自己养老。父代承担的抚育责任具有有限性,以子女是否具有独立赚钱能力为边界。父代认为“自己赚钱自己花”,这样既能够满足自己生活花销、人情往来、看病吃药等日常支出,也能够为子女减轻养老负担。
子代主要关注自己的家庭发展需要,把自己赚的钱用于下一代的成长发展需要,只需要为父母履行情感支持、精神慰藉、生活照料等义务。子代履行的养老责任具有有限性,以父母是否具有经济来源为边界。子代认为,自己能够独立赚钱养活自己的小家庭,不需要老人托举自己,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樱桃村的代际关系具有有限性,以子代和父代是否有经济收入为边界,子代努力赚钱发展自己的小家庭、父代努力赚钱为自己养老。
樱桃村的代际关系以理性平等的代际交换为基础,村里有一户老人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孩子们也不管他,平常只给他送点饭吃。一问才清楚,老人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两个不到8岁的小孩,而这位老人年轻时风流倜傥,天天忙着喝酒、打牌、谈恋爱,根本没有承担抚育责任。所以,老了就沦落到这番地步,子代也不用履行起该履行的养老义务。
从这个层面上看,樱桃村的代际关系具有理性,而且这种理性是基于权利与义务平等的基础上产生的。父代如果承担对子代的抚育责任,子代就会履行相应的养老义务作为代际交换,反之,父代没有承担责任,子代就不用履行相应的义务,也不会被村里人诟病。
子代成人以后,实现由“被抚养”的家庭成员转变为“自己养”的家庭成员的转变,父代不需要将家里的经济资源用于子代抚养,子代也不会张口向父代要钱。子代组建小家庭的时候,实现由“自己养”的家庭成员转变为“扶养人”的家庭成员的身份转变,父代会使用一部分资金用于子代组建新家庭,子代欣然接受父母的资金支持。但是,子代不会借着组建新家庭的名义向父母狮子大开口,更不会联合新的家庭成员剥削父代。
当老人退出劳动力市场、退出土地、没有经济来源的时候,子代会承担其所有的养老责任。结合家庭生命周期发现,不同时期的代际关系具有不同的平衡性,不会出现代际关系扭曲与代际剥削等行为。樱桃村的代际关系具有平衡性,这种平衡性贯穿家庭发展的始终,实现家庭良性运转。
二、代际关系的社会结构性原因
樱桃村的代际关系是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推动这种代际关系产生呢?本部分从文化、政策、区位三个层面解释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产生的社会结构性原因。
1.儒家文化影响
传统儒家文化强调尊老爱幼,把抚育子代、孝顺父代作为优秀传统。受儒家文化影响,樱桃村的村民之间形成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父代把抚育子代作为人生责任,会把家庭中的所有资源用于子代的成长、教育、培养。但是,父代不会无限制把所有资源都支持子代,当子代成人且拥有独立赚钱能力以后,父代就会停止对子代的直接性经济支持,将家庭的资源倾向于自己的养老。同时,也会考虑留下三部分资金,一部分用于支持子代组建小家庭使用,另一部分用于支持孙代教育、最后一部分用于整个家庭的应急。
子代通过给父代情感支持、精神慰藉、生活照料等行为履行养老义务。从子代在家庭中独立出来以后,就会逐渐减少或削减向父母提出经济支持的要求,子代的经济发展基本上依靠自己。当子代步入组建新家庭的阶段的时候,也不会出现向父母索要高价彩礼或高额陪嫁的行为,更不会出现因为结婚而导致家庭矛盾现象。子代认为,自己被父母养大已经非常感恩了,需要靠自己的能力把生活过好,不给父母增加负担。当自己的父代没有赚钱能力的时候,子代也会主动承担起老人日常的生活开销、医疗开销、娱乐开销。
儒家文化影响下,樱桃村的代际资源流动具有合理性、代际交换具有对等性、代际责任与代际义务具有平等性,整体上促进代际关系有限化、理性化、平衡化。
2.国家政策影响
樱桃村的政策执行力度便非常高,计划生育时期,基本上一家一户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说,樱桃村的家庭结构经历了由联合家庭转变为主干家庭、再由主干家庭转变为核心家庭的变化。家庭结构的变化意味着代际关系的转变,主要表现在代际关系的价值基础发生变化,不再将“传宗接代”作为人生的重要任务,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
还表现在代际资源的流向发生变化,不再把所有的家庭资源用于托举子代,开始关注自己的养老问题,出现自己攒养老钱的现象。最后表现在代际关系的不紧张,联合家庭中难以避免婆媳矛盾、妯娌矛盾、叔侄矛盾等,核心家庭基本上是年轻三口自己住,减少婆媳、妯娌、叔侄的接触,家庭矛盾的减少促进代际关系实现紧张到不紧张的转变。
在樱桃村,国家政策的福利性与保障性促进代际关系理性化。那位没有人养的老爷爷不至于沦落到没有房住、没有饭吃、没有人说话的地步,国家政策发挥福利功能,比如,通过发放老人钱维持老爷爷的基本开支。同时,村干部依据相关政策发挥自身作用,村干部会定期上门了解老爷爷的居住情况、饮食情况等方面,村干部也会用优秀的政策解读能力为老爷爷的生活提供保障。
另外,村干部还会利用非正式的社会资源为老人兜底,发动老爷爷附近的邻居给老爷爷送饭,保证老爷爷的基本饮食。也就是说,在老人没有享受到子女履行的养老义务时,国家政策发挥其福利功能与保障功能,将家庭之间的代际责任转移到社会层面,转接一部分养老义务。没有承担抚养责任的老人有国家抚养,不至于出现老无所养的窘境,子代不会出现因为没有履行养老义务而愧疚的感觉,更能以理性的心态看待代际责任与代际义务的关系。
3.近郊村区位影响
城市化进程中,农村劳动力被吸纳到城市市场,农村逐步空心化、老龄化。但是,樱桃村作为近郊村,村民既能够享受到白天进城赚钱的经济机会,也能够实现晚上在村居住的低成本生活。樱桃村的年轻劳动力进城赚钱,就把与土地结合的获利机会让渡给在村老年人,老年人与土地结合进行生活动,实现锻炼身体、陶冶情操、利用时间、获取收入等多重目标。近郊村的村民形成了以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在村种地的“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家庭生产模式。
在这种生产模式下,子代靠自己的能力赚钱,父代靠自己的能力养老,整个家庭中的代际资源分配在合理的地方,没有代际剥削与代际关系紧张行为。近郊村的家庭在城市化进程中实现“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庭生产模式,推动家庭之间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形成。
工业化时期,城乡二元结构体制的分割功能明显,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生产要素流动受限、公共服务城乡分立、社会文化差异明显,农村受“多子多福”、“传宗接代”等传统文化观念影响,家庭结构以联合家庭为主,父代倾向于把家庭资源支持小儿子发展,代际资源的流动具有不公平性,容易造成代际关系紧张。
城市化时期,城乡二元结构体制的融合功能明显,樱桃村作为近郊村,具有实现城乡融合的区位优势。城市与乡村人口要素流动增强、公共服务均等化、社会文化差异减少,且农村家庭结构由联合家庭转变为核心家庭,家庭之间的代际资源流动理性化,父代不会把所有的家庭资源用于子代的成长发展,反而会将家庭资源用于父代养老、孙代教育、应对风险等方面。
三、代际关系的分析框架
樱桃村的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主要有三种类型,本部分尝试通过案例分析,提炼代际关系的分析框架。
第一种类型,父代和子代分居不分家。家庭结构是以子代为主的核心家庭,子代与父代分开居住。樱桃村的分居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子代与父代一起生活在村子里,还有一种是子代生活在城市、父代生活在农村。分居意味着家庭的经济分开,子代自己赚钱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庭,父代自己赚钱存起来养老,代际资源的流向合理且公平。家里不会出现因为资源分配不公的经济矛盾,代际关系呈现一种不紧张的状态。
不分家意味着父代和子代之间的情感交流密切,主要表现为子代向下兼顾自身核心家庭的发展,向上履行父代的养老义务,代际关系的权力与义务对等。这种代际之间的情感流动具有厚重性,是一种以传统的儒家文化为价值基础代际交换,代际关系是一种厚重的责任与义务对等关系。
第二种类型,父代和子代不分居不分家。家庭结构是以大家庭为主的主干家庭,子代和父代住在一起。不分居意味着家庭经济不分,父代将所有的家庭资源支持子代,比如,在县城全款购买商品房作为婚房。主干家庭的所有资源都流向子代,子代赚钱子代花、父代赚钱给子代花,父代全心全意支持子代的行为逻辑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抚养义务,也是一种基于儒家文化的社会行为。
但是,主干家庭成员之间的代际关系反而处于不紧张的状态,父代上面有兄弟姐妹一起赡养老人,父代下面只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向上的养老压力被分散、向下的抚育压力又聚焦,主干家庭成员之间的代际关系处于一种张弛有利的状态。不分家也意味着父代与子代之间情感交流密切,且是一种父代承担更多抚养义务、子代履行较少养老责任的状态,代际交换失衡。在第二种类型中,代际关系是一种厚重的、强调责任的关系。
第三种类型,父代和子代分居分家。家庭结构是以子代核心家庭为主,父代和子代分开居住、分开生活,分居分家意味着代际关系的代际资源、代际交换、价值基础处于一种失衡的状态。父代与子代的经济分开,两代人各自负责各自的生产生活,通常情况下,父代没有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代际资源分配失衡。子代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核心家庭的发展,基本上不会履行自己的养老义务,代际责任与权力失衡,代际交换失衡,呈现一种面向向下的强责任性。
按道理说,分居分家的行为与传统儒家文化的价值观不相符,但是,樱桃村的分居分家仍然是一种以传统儒家文化为主,辅以平等的权责观的社会行为方式。具体来说,在父代没有承担起抚育责任的前提下,子代有权利选择不履行养老义务,且家庭之间的代际关系具有紧张性。在第三种类型中,代际关系是一种稀薄的、责任向下的紧张代际关系。
通过以上案例分析,可以将分析框架提炼为“代际资源的流动方向——代际交换的平衡性——代际关系的价值基础——代际关系的紧张性”,具体情况如表 1:代际关系的分析框架。
表 1:代际关系的分析框架
四、代际关系与家庭功能
本部分结合代际关系的分析框架,尝试分析代际关系与家庭功能的关系,理解樱桃村抚育中的有限责任、婚嫁中的不婚不娶、养老中的自我养老的社会现象。
1.抚育功能
抚育功能是家庭最重要的家庭功能之一,在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下,樱桃村的抚养下一代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父母把孩子养到成人以后就不养了,一种是父母尽自己所能无限地托举子女。
在第一种情况下,家庭的资源流向具有合理性。子代成人以后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父代将经济收入用于自己养老、抵抗风险,代际资源的经济边界十分明显,双方经济行为的底层逻辑减轻对方的负担。减轻对方负担背后,是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年轻人认为,自己努力把生活过好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回报;老人认为,自己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与身体健康,就是为孩子们减轻负担。父代与子代都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不用为对方操心,整个家庭的代际关系呈现比较松弛的平衡状态。
在第二种情况下,家庭资源倾向于流向子代。父代拼尽全力托举子代,尤其是在子代组建新家庭阶段,父母会把打拼大半辈子的钱帮助孩子买房进城。这种情况一般在家庭扩展期,且出现在父代有较强的经济赚钱能力的家庭中,父代不会担心自己的养老钱没有,因为自己能够很快赚回来这部分钱。父代全力托举子代是基于自己有能力迅速赚到养老钱的“三思而后行”的理性行为,代际关系处于一种张弛有度的平衡状态。相较于第一种情况,这种行为的代际责任性强,是一种具有强责任性的理性代际关系。
2.婚恋功能
樱桃村的婚姻以本地婚姻为主,年轻人成婚以后两头跑,新人既可以选择生活在婆家、又可以选择生活在娘家。村里没有所谓的“嫁姑娘”与“娶媳妇”的概念,形成一种不嫁不娶的婚姻现象。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是不嫁不娶婚姻的原因之一,不嫁不娶又进一步推进代际关系有限化、理性化与平衡化。
关于人生的意义,村民们认为身体健康、每天开心是最重要的,很少有村民把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作为人生的目标。对于婚姻,老一辈的人觉得那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老人能做的就是在年轻人结婚的时候出一份力,比如,嫁女儿的就准备红木家具等作为嫁妆。如果年轻人没有在适婚年龄结婚,老人也不会催婚,把家里的资源更多地用于自己养老、人情往来、应急事件等。代际资源的流动方向具有合理性,代际关系处于一种不紧张的状态,代际责任与代际义务具有有限性。
樱桃村的婚礼不讲彩礼,只讲嫁妆。村民认为嫁妆是娘家人给孩子的底气,新娘的嫁妆一般是新家具、新被子、新床褥等实用性的生活用品,嫁妆的价值基本上在三万至十万之间,具体数额以自己家庭经济水平为主要标准。父代将自己的部分家庭资金用于支持新家庭的组建,还会留一部分钱给自己养老,不会出现因为结婚导致家庭负债的行为。且新人也不会要求父母必须准备高额彩礼或嫁妆,更不会出现两个新人联合起来,向双方父母狮子大开口骗取高额金钱的代际剥削行为,新人有足够的赚钱能力与经济水平组建新的家庭。
新人成婚以后,没有在男方家生活的强制要求,新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与家庭发展的需要,选择在娘家生活还是在婆家生活,也可以选择在附近县城定居。新人无论在哪里生活,都会履行双方家庭的养老义务,满足双方老人的情感支持、精神慰藉、生活照料、健康管理等养老需求。不嫁不娶的婚姻行为进一步推动代际关系有限化、理性化、平衡化。
3.养老功能
农村老人没有退休的概念,他们会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在樱桃村,老人与土地结合,通过种植小水果、发展采摘园、经营农家乐等获取经济收入,他们拼命干是为了赚够自己的养老钱。老人给我们讲,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大、负担重。所以,老人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自己花自己赚的钱,便是给年轻一代减轻压力。
老人自己赚钱自己养老,其行为背后的底层逻辑是减轻子女的负担,代际资源的流向具有合理性,代际关系是一种理性关系。代际资源的流向的合理性还表现在亲代对孙代的教育资金支持,比如,为了激励孙女好好学习,爷爷会承诺给孙女一笔教育资金。
父代与子代之间形成一种默契,双方之间不会出现“要钱”行为。子代在成家立业以后,不会主动张口向父代要钱,即使子代向父代那里张口“要钱”,也只能是借钱。相反,父代如果花费巨大的医疗费用,子代会动用一切资源为父母看病。平常生活中,子代通过和父母打视频、唠家常、旅游等方式进行情感交流,以满足老人的情感需求。传统的自我养老是樱桃村的基本养老方式,这也是有限、理性且平衡的代际关系下的产物。
(备注:相关地名与人名按照学术要求匿名化处理,本次随笔灵感源于团队讨论内容,非常感谢团队成员!文章思考浅显,恳请各位读者批评指正!)

•本期作者:星星
•本期编辑:木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