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初,我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两位评审给我的结果是“小改”,要改的只有错别字,基本上两小时内就完成了。这意味着接下来我不需要再有什么脑力投入,走流程就好,比如再次提交、打印、装订、提交纸质版等等。虽然还没有最终拿到学位,在我的头脑里,我在剑桥大学的博士生涯就此结束了——在四十岁的最后两个月里。
如今回望,感慨颇多。读博过程中有诸多卡顿、摇摆、自我怀疑的时刻,但总体而言还是段愉快的旅程。不止一次,我被身边同样读博的朋友们戏称为“博士生里最快乐的人”。去年回国过暑假,出发前一个朋友哀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身边唯一散发着松弛感的来源就没有了。”
前几天一位学者写信给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合作申请一个奖。我们约了见面聊天,过程中他不断感慨:“你真是我身边找工作心态最健康的人了。”我听了在心里窃喜,其他的成绩有没有另说,如果能一直保持这种心态的“最”也很不错啊。
这种“快乐”、“松弛”、“健康”,在我的理解中,并非说明我有多优秀,而是源于我是一个“大龄”学生。或者,用英国更常用也更准确的说法,成熟学生(mature student)。
我34岁时出国读硕士,在英国东北部的杜伦大学。那时我已经工作十二年,在新闻媒体做记者和编辑。
困难是可以想见的。我从没在国外生活过,没有用英文读过学位,更何况大二考完六级之后就几乎再没用过英文。我本科读新闻专业,对人类学可谓一无所知,除了读过一两本类似《天真的人类学家》那样有趣易读的大众读物。选择人类学也纯属巧合,觉得它与新闻有异曲同工之处——比如,都是试图去理解不同于自己的人群或文化,再把这理解分享出来。
记得那时写申请材料,我连anthropology都常常拼错,得靠Word文档自动纠正。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要记得这个连“人类学”都还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刻。
当时很多朋友们说这个决定真勇敢,在工作那么久之后敢于放弃原有轨道,重新开始一段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旅程。我倒是没什么自我浪漫化的想法,只是渴望一种不同的体验。事后证明,过往的经验从不会被“放弃”,而是会以新的方式源源不断滋养着此后的生活。但凡认真度过的时光都不会白费的。
比如,有工作经历的人会有相对更清晰的问题意识。如果是科学领域或者纯人文领域,也许没有那么明显的不同,但是对于需要回应现实的社会科学学科,了解校园外的真实世界如何运转就大有裨益了。
我本来对硕士阶段期待较低,毕竟困难重重,觉得自己能毕业就得了,不如拿更多时间多去体验。然而学期一旦开始,就忍不住想尽力为之,想象中要花在旅行上的时间更多还是用在了啃文献和写论文上,也慢慢感受到了英文阅读和写作的乐趣。一年过去,各科分数都不错,毕业时还意外拿了个系里的学术奖,因为硕士论文拿了当年同专业的最高分。
我理解这些成绩并非源自于我的英文有多么突飞猛进的进步——实际上现在也还是常常拼错单词,不然怎么还因为错别字拿个“小改”呢——而是因为曾经的阅历。比起从校园到校园、大部分思考来源于书本的学生,十几年的工作经验自然会让我从现实问题出发,思考也更深、层次也更丰富一些。
再比如,曾经的阅历让我更熟稔于与教授学者们打交道。有些讲师刚刚博士毕业不久,可能还没有我年龄大,加上我本来就是做记者,以前工作中的很多内容就是与学者作家们打交道。所以我从没把自己放在单纯的学生框架里,而是更平等地与他们交流。
这一点听起来容易,毕竟英国的大学环境里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师生权力关系,但事实上,以我在杜伦所见,真正那么做的人并不多。年轻的学生们很少会主动与教授们来往,要么是不敢,要么是不屑。那时系里每周三和周五傍晚都会去附近的酒馆喝酒。不需要约定,有空的人随时可以加入。大部分来的人是教授、讲师、博后、博士,极少有硕士或本科生。在我印象中,同期的硕士生几乎只有我与另外一个美国朋友——也是工作多年的成熟学生,比我还大两岁。
对我而言,这种交流并不是寄望于建立人脉、置换资源的需求——这类社交我反而是非常弱的,一旦赶上类似场合,常常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我只是单纯享受智识交流的乐趣,听听别人的学术领域,听听他们学术之外的生活和世界的观察。记得那时赶上2019年英国大选,我常常在酒馆听教授们聊他们对各党选情的观察分析,非常有趣。他们当时普遍认为工党会获胜,没有一个保守党支持者。等到结果出来,那年是工党自1930年代以来输得最惨的一次。看选情地图,杜伦一个孤零零的蓝点(工党获胜选区),被周围一片红区(保守党获胜选区)所簇拥,也让人对于大学象牙塔的境况有了非常切身的感受。
这个过程让我受益颇多,我感兴趣的方向逐渐更为清晰,也多了一些对于英国社会文化的认知。也是在这样的交流中,好几位老师鼓励我要不要考虑读博士。我想,反正也没想好未来做什么,那也不妨试试——万一申到奖学金了呢?
毕竟如果没有奖学金我也读不起。当时国际学生一年学费要23000-27000英镑不等,平均下来差不多25万人民币,社会学科通常要读四年,就是100万。这还没有算生活费,每年大概也需要20万。社科博士本来毕业即失业,如果读完还破产欠债,更得不偿失了。
于是抱着一种有全奖就读,没有也无所谓的想法,我申请了六所英国的大学,没想到最终拿到了五个全奖,包括牛津、剑桥(拿了两个)、曼彻斯特(虽然给国际学生的最高奖也只是半奖)、爱丁堡、杜伦。最终选择剑桥有虚荣心作祟,也因为导师是我研究领域的大牛,我硕士论文里引用最多的一位。再一次,我不觉得自己写的那些申请文书能有多强,也很不喜欢那些乱拽大词的辞令游戏。我想,这样的结果应该还是因为我的研究主题来自于工作多年的观察体会,而非单纯由逻辑或理念推导出来的题目,因此能在大多纯学术背景的研究提案中显得不同。
说实话我很担心把这些写出来像是 “炫耀”所谓学霸体质或者世界名校的头衔。实际上,这两年在剑桥校园的过程,也是我对精英名校逐渐祛魅的过程。它确实汇集着来自全球的杰出人才,有近千年的学术传统,有随随便便就可以听到诺奖得主讲座的奢侈条件,有不经意间在市场或者酒馆遇到的什么人都是各科博士的奇特氛围。但这不代表它就是如此纯粹的象牙塔,其中同样有某些“草台班子”的部分,让人觉得德不配位的人居然也轻松混迹其中。而这一切又跟英国顽固的阶层意识、曾经的帝国记忆和殖民气息,以及虽然不那么明显但暗含在细微之处的种族和性别歧视息息相关。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如今回溯我的读博历程,其实一波三折。比如,申请是在2019年,那时哪里能预测到全球疫情的出现。等到我2020年秋季入学,剑桥已经全部改为线上课程。相比付着高额房租蜷缩在宿舍听讲,我选择回到国内隔着时差半夜听讲座。接下来一年半在国内田野调查,也是全程在疫情管控期间,直到2022年底我才终于能回到学校。
此时已经是我博三的中段了,我却第一次作为学生身份来到剑桥,对于学院、人类学系和住宿的地理位置一无所知,也才第一次见到大部分老师和同学。更不巧的是,我回去时导师在休学术假。好不容易见到他本人,已经是我博士四年级开学了。在我们的第一次线下辅导末尾,他说,“哦,顺便告诉你,我下学期要退休了。”
算起来,我读博的四年半里,大概在两个小学期里见过他本人,加起来大概五六次吧。在读博这种高度依赖与导师互动的学习过程中,也算是独特的体验了。
但也许也是因为“成熟学生”的关系,分数、论文,或者来自导师的褒奖,已经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即使我还是对此心心念念。那种底气来源于我知道在校园之外我已经证明过自己,无论是养活自己、建立生活常规、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又或者搭建身边的朋友圈。
论文写作尾声,身边几乎人人都为能否如期或延期交稿而发愁,毕竟做研究这种事,如果不给deadline,可以无休无止地进展下去。对从未经济独立过的学生而言,读书之后的第一个社会身份,以及奖学金截止后如何付得起房租,更是切切实实的交稿压力。相比之下,我作为一个工作多年又重回校园的人,总觉得慢慢享受还来不及,晚点交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一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然而一旦心态好起来,进度其实并不慢。我从2023年4月开始写论文提纲,到2025年3月底交稿,成稿英文八万字,历时两年整;但其中要处理的是19个月里的两百万字田野笔记,所以这过程算得上是顺畅了。
我的答辩内审说,“你的论文读起来异乎寻常地愉快,应该考虑出版成书。尤其是,你有面向非学界读者的潜质。”我笑,“是说大部分博士论文读着都太干巴巴吗?”他摇头叹气,“何止是干,大部分不知所云,用一堆抽象的大词堆砌,不知道究竟想表达什么。”他接着说,“你不一样,你有长期的记者和编辑训练,文字很准确,叙事节奏也好。
嗯,这又是过往经历带给我的财富之一。
作为成熟学生,当然不只有加分项。最难的大概是孤独感。海外留学生们因为身处迥异的社会文化环境,本来就难免孤独;但身为成熟学生,身边都是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岁的朋友,这孤独就要再添一层。比如,我在杜伦时候与另外四个女生合租,她们分别来自于英国、美国、法国,都是刚刚读完本科,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都是非常可爱、善良、热情的女生,出去玩也总会喊我一起。我一方面很愿意与她们多相处,多融入她们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有时听她们兴致勃勃聊几个小时关于她们喜欢的明星、综艺、宠物等等,也不免觉得共同语言有限。
这个时候找到可以彼此有共鸣的社群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在杜伦时,我在入学第一周就发现有一个“成熟学生社团”,每周四晚上固定在一个叫做“图书馆”的酒馆喝酒社交——这也挺英伦的。我兴致勃勃去了,想象中大多数人都会是像我这样工作之后再去读硕士或博士,没想到发现超过一半以上是本科生。
许多人在中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就读,有的是不那么热爱读书,希望早点工作;有的是家里负担不起,要自己打工赚钱;有的出于身体或者心理状况,不再能承受苦读生活;还有些就是纯粹希望gap几年,慢慢探索可能性。
我记得在那个学生社团认识的几个朋友,各自有不同的状况。迈克,在英格兰南部做了好几年长途货车司机,32岁决定进大学,读自己最感兴趣的考古专业。史蒂夫,此前已经工作二十年,我认识他的时候44岁,读地理系本科三年级。索菲,已婚无娃的本地女性,做各种工作十五年了,但是一直想着读书,最终在33岁回来读犯罪学,因为喜欢读侦探小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对父女,两个人相差二十几岁,同时在杜伦读本科。父亲此前因为家境状况,很早就得工作赚钱。直到女儿也到了读大学的年龄,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缓解财务压力,才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读书的愿望。
无论在什么年龄回到校园,他们在申请、课堂和社交过程中收到的多是支持和鼓励,而没有那种所谓“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社会性评判。
往细里说,我们说的“年龄”,常常混杂着生理年龄、心理年龄和社会年龄。比如一个四十岁的博士生,生理年龄来看显然是“超龄”学生了,但心理年龄却未必,也许被身边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带动得也单纯和孩子气起来。
社会年龄就更有趣了,与所在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息息相关。比如在我的山东老家,“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意味着三四十岁的女性应该结婚生子,有稳定的工作单位和收入。工作最好不太忙碌,主要时间做好贤妻良母。而我这样不符合以上任何一项“期待”的人,简直是离经叛道,在审判链的最底层。
再比如国内的35岁魔咒,放在英国就是妥妥的年龄歧视了。之前有朋友问我毕业了要不要回国内高校教书,又马上补充一句,恐怕不行,有些学校招“青椒”的条件是35岁以下的博士。我大笑:那别说毕业之后,我开始读博的时候就已经失去资格了。
对于在英国大学的成熟学生群体,他们的社会年龄就是“学生”,不会因为他们的生理年龄被歧视,也不会因此又反过来,得到礼貌性的“优待”。
我在杜伦时好友吉姆,退休后来读人类学博士,我认识他的时候刚过七十岁生日。他怕自己精力比不上年轻人,选了part-time,可以六到七年毕业,但他实际花在读书写作上的时间一点不比全职学生少。系里每个人都熟悉他、喜欢他,同时也没有因为他的年龄、阅历或勤奋而放松一丁点儿相应的学术标准。他历经了漫长的答辩、修改、再提交的过程,历时逾十年才拿到博士头衔。这个过程曲折、严苛得让我们这些好友们都看不下去了,有时会私下抱怨,“能不能就让老吉姆毕业啊,他又不拿这个论文谋教职!”但我心里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也是一种尊敬,把他与其他人一样平等对待,而不会因为其它因素区别对待。
我来到剑桥两年之后,才意识到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类似成熟学生社团的群体存在。大家散落在各个学院和科系里,彼此失联。因此去年九月份当我突然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说想成立一个类似社团时,简直欣喜若狂。
罗伯特今年五十岁出头,刚刚读完历史系博士一年级。他曾经也是记者,后来开了自己的公关公司,经营二十几年之后卖掉,财富自由后重回学校读自己喜欢的领域。我跟他分享了在杜伦参加成熟学生社团的感受,他颇有效率地第二天就找到现在的社团主席开视频会,讨教做类似社团的经验和教训。
得益于他的企业家精神和经历,快速起步,小步迭代,这个社团迅速成长起来了。作为创始成员,我们从最早一手一脚发传单、手写表格、现场招新,到现在已经有了七百多个会员,最大的87岁。
我在这个过程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天南海北,各有不同人生轨迹,出于不同原因回到校园。比如有一位我很喜欢的英国女士,此前一直是律师,在伦敦有自己的独栋房子和花园,五十岁出于兴趣来读人类学,研究威尔士的农场作业。另一位日本裔美国人,在世界银行工作二十几年,希望把自己在非洲多国的工作经历转换为学术贡献,如今读非洲经济史博士。
每每听到这些历程,看到世界那么广阔,人生有这么多活法,我就觉得很被滋养。也一再确认了一个道理,人生没有什么一锤定音的选择,在任何阶段开始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晚——只要敢于开始。
我这么说大概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作为一个未婚未育的单身女性,过程中再怎么纠结拖延,也是一个人的决定,说走就走了。对于有家有娃或者有年迈父母需要照料的状况,类似决定并不那么容易。但我也在两所大学的社团里遇到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拖家带口的成熟学生,学校也会因此提供很多支持,比如在学生补贴或者住宿方面考虑家庭的需求。他们遇到的困难与我相比会成倍增加,但至少说明这不是不可行的。
我更想分享的是一种对于不确定性的接受和容纳。大部分时候,更换人生路径的阻力往往不是年龄,而是无法给出对未来的明确规划,觉得担负不起所谓的机会成本。一旦想不清楚,就容易怀疑自己的选择只是一时兴起,有趣但不具可行性,继而全盘放弃。
但我最近几年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很多时候之所以想不清楚更长期的目标,是因为第二步、第三步要在走出第一步之后才会浮现。在我34岁想要离职出国读书的时候,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规划。如果那时让我必须以剑桥博士作为目标,估计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自我劝退了。我想恰恰是因为没有类似蓝图,我才一路走到今天,并享受着这段旅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外部条件会变化,自己的信心和感受也会变化。
现阶段的我对博士之后的“职业生涯”也还没有明确规划,然而借着这几年的经历,我想可以安慰自己说:那就慢慢走,没关系。